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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盗天火者

上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是一个生并老于矛盾和孤傲的群体,他们那杆飘荡在逆流中的大旗一直被当时的昏暗世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这几乎是一群已经知道被嵌入岩缝的结局,仍然想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在以笔为剑的日夜里,他们能耳闻的尽是两只秃鹫的鸣叫。
        如梁任公《新民说》所言,“欲其国之安享尊荣,则新民之道不可不讲”——清醒已经让他们意识到,救国必先振舞民众,方能自下而上地翻覆风云,一洗华夏千百年辉光上的垢尘。知识分子之口,本就应以新吾民、启民智、兴民权为内心的声源,竭力嘶喊。可精英阶层与平民布衣的鸿沟之深,在任何时期都无法无视甚至缩小。此时期的知识分子们比任何人更热爱这个国度以及它的民众,也比任何人更加厌恶其蝇营狗苟的状态,那从血脉中喷涌出的炽炎天火,却只能空灼自己的内心。穿透纵横交错的字里行间望去,辜鸿铭们佝偻沉哀背影后的黑霾里,都是国人一张张悬着“童叟无欺”木匾的脸孔。文人们张开双眼,看到的是黑暗的幕布还悬在历史的横梁上,中国世间的舞台尽是走肉行尸。天地苍茫,八荒暗颓,对于国民堕落的心痛与怒其不争在矛盾中迸跃出刺眼的火芒。在大众的愚昧与统治者强权的重压中,他们唯有在严缝中长出倔强的精神芽胚,以遗世孑立的姿态作为丈量天地的标尺。
        许多时候,后人更乐衷于在茶余说起文人名士之间的斗辩轶事。在茶盏起落间陋笑胡适之、章太炎的辩骂,口传废名与熊十力面红耳赤地掐斗,并浅薄嘲之为文人相轻。那是一个学术、文艺大家井喷的大时代,名士大家皆是兼学中西、纵贯古今。诚如《无声的中国》中所写,国人思维是“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所谓革新和守旧之争,实则皆是“拆屋”的假意扛梁,力求为轩辕炎黄开一扇开化之窗。他们所言大多言不由衷,这是肩负重任下无奈的心口不一,若有朝一日理想中之新民如春笋涌生,这群有趣的家伙定会息干戈而把酒同话文艺学术。
        大立场上之言不由衷下,是他们在自己一生中无数时刻的坚守直言坦率,这二者并无矛盾,同可归为一种铁骨铮铮的“孤往精神”。追求真理与守护良心是知识分子居于高空时脚下的两根悬丝,以此升离污浊不堪的泥沼。想拥有对于真理与良心的保存,更需要一种坚定的内心守望,无论面前的是强权者抑或师尊,甚至血脉羁连,虽千万人吾往矣。在康长素“梁贼启超”的骂声中,梁任公决裂保皇派而去的背影显得异常孤寂,从那时起数过二千年,傲然的亚里士多德同样做过一个跨越时代的转身,“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面对强权降下的重压,那从千百年前传下的长在文天祥、屈平身上的文人脊梁,让他们站得愈发笔挺。在死寂的深潭边,转身的梁启超丢下一篇《异哉所谓国体之问题者》,引动池中暗涌,如石灰着热瞬间沸腾整个国度。不明其实者,张口便是文人喜摇摆,却不知这摇摆不定的乱风中伫立着他们最为坚定的对于真理的笃信和救民信念。他们身上的清傲风骨敲击时代筝弦所发出的清越之音,足以成为这残截混沌时间里的一首《广陵止息》。
        这个群体孤傲而慈悯,苦痛而愤嫉,洒脱却悲痛,坚定却彷徨。他们中的大多数注定无法有圆满的结束——或许在决定盗取照亮中国前程的天火之前,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未来将被囿于狭隘、冰冷的岩缝中。虽然毕生经受秃鹫啄食、无人理解的苦楚,但他们睁开已经积满岁月厚灰的双眼,看到的是《少年中国说》里被天火燃亮的未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 矞矞皇皇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 来日方长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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