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山茶树上的鸟巢，成了我的心病。一个多月前，第一次拨开油绿的叶子，窥看小巢里四枚碧玉似的蛋，何其兴奋啊！有了卵，往下，破壳而出的雏鸟，餵食的啁啾，不是和山茶树的芽胚长成叶，蓓蕾绽放为花一般，简单、笃定、立竿见影的真理？尽管妻子多次警告我，不要老去打扰鸟巢，但我每次回家，掏钥匙插进铁闸的锁孔之前，总忍不住往绿叶丛里的鸟巢瞅上几眼。

　　然而从没见过鸟的影儿。唯一的目击者是从香港来的姐夫，两个月前他住在我家，清早出门，反手关铁闸时，冷不防从身边的茶树里飞出一只带黑腹红羽的小鸟，由此而起探幽索隐的兴致，发现鸟巢。可惜，从此鸟巢没了主人。开始时我存幻想，鸟在白天忙觅食、旅行、开会，难得有孵蛋的空间，可能到夜晚才当“坐家”吧？然而，我好几次在夜晚九点十点，打起手电筒去侦察，巢仍旧是空的。我恨起毫无责任心的鸟来了，牠们比“奉子成婚”的新人还要糟，大著肚子过门的媳妇不会制造弃婴；甚至比离婚后不交赡养费的父亲还可恶，单亲家庭的孩子，至少有母亲呵护。这对鸟男女，一起犯下遗弃罪。人类有胎死腹中的悲剧，鸟呢，蛋未孵化，却不能像鸡蛋一样盛在盒子里出卖，太可惜了。

　　好几次，看见一对知更鸟，在门外的电在线盘旋，很急迫的模样，我心中窃喜，以为牠们良心发现，回来履行天职了。然而，牠们并没有飞入叶丛。我宁愿降格要求，让门前演出一出鹊巢鸠占，不管是不是生身父母，把蛋变成雏鸟就行。巢里落进第一片殷红的花瓣时，我想把它拿走，免得妨碍孵化大业，但不敢实行，怕鸟嗅到人气，更不敢回来。后来，山茶花迟暮，花落光了，寂寞的鸟蛋覆上好几片花瓣。原先闪著晶莹光泽的蛋，黯淡了。

　　四枚给我带来瑰丽无比的幻想的鸟蛋，仍旧停搁在“可能”中。但这“可能”变成嗷嗷的雏鸟，变成飞翔的小集体，却越来越成为不可能。我不晓得是知更鸟被人吓得弃巢抛蛋，还是这类鸟业已异化为只管下蛋不管孵化的吊儿郎当派。

　　总之，在完蛋之前，四枚蛋在我家门前，成了一个对人世与鸟类的双重讽刺。(来源：香港大公网，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