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时代、文人与皇帝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合，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距今2100年前，儒士董仲舒大力改造孔孟之道，当朝皇帝汉武帝操刀实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总体上中国知识分子以尊礼学经而为稻粱谋，“仁”“道”“义”总体也不再是文人的追求，只是高高悬挂的门帘。但也总有一些天地之间的精灵去往他处，书写了特殊人生，展示了真正文人的风骨。读刘晓川《品中国文人》提示我再度思考中国五千年历史。书中品味了屈原、司马迁、司马相如、嵇康、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煜、苏东坡、柳永、欧阳修、王安石、陆游、辛弃疾、李清照、曹雪芹、鲁迅十八位文人。时间跨度超过两千年，但唐宋之间就有11位，因为是中华文化的颠峰时刻。

（一）

屈原生活的时空就让人有无限遐想。从时间轴看，中国历史长河还处于发源时代，源头是随意的，没有强大的制约力量。从空间范围看，楚国是南国文化和中原文化激烈碰撞的地区，某种意义上，南国古文化还占上风，于是屈原诗意的浪漫、瑰丽的想象、幽远的冥想都可以理解了，战国历史风云提供了这样的舞台，不管是悲还是喜，这时候的知识分子基本是站立着思考，因而想透了人类和华夏族的许多问题，文人回顾和品评历史，还指点江山，还预测未来，我想他们应当是另类的历史学家。

汉代的两个司马，一个擅长写汉赋，山水自然造化容易表现。一个擅长写传记，华夏民族的过去现在未来可以洞见。遥想秦汉，一些人气吞山河如虎，一些人胸怀天下如龙，但终究是在一个政治信仰、一个思想主导的时代。来自四面八方的源头汇聚在中原和齐鲁大地的洪流中，成为一条河流，想象的寥廓变为现实的博大，文字中的奇异变为现实的呈现，这样的历史让文人墨客落下仰视的目光，审视现实的来去，哪些是生命的香草，哪些是文化的伤痛。

嵇康、陶渊明的时代，生命在生灵涂炭中煎熬，变得不名一文，刚被树立起来的儒家正统却又面临纲常丧尽的现实打击，春秋战国的深远思考被过去的八百年历史洗刷去了许多，过去的辉煌在现实里消亡，政治、与信仰大厦倾覆，理想大厦也就没有了，结束战乱的期许本就非常的遥远，信仰与理想的重建更是难上加难，个体的生命还是个人的吗？没有人回答出来，只有他们自己去体会，无论是醉卧竹林、闲适东篱，还是梦里桃花源，个体的渺小不知是让人自卑还是昂扬！

李白、杜甫、白居易真的能代表唐朝吗？这个时代有金戈铁马、大漠驼铃、万国来朝，这个时代，太平中潜伏痛苦，痛苦中产生期望，悠远中驶向毁灭，人的力量，历史的力量，自然的力量似乎都在左右着繁花似锦的现实世界，天、地、人都给人以思想的启迪，于是就跳出了一个个文化精灵。他们几乎阅尽了历史沧桑，沉入了时代梦魇，极目未来走向，把他们放在宇宙演变的时段来衡量，似乎更加切近他们的内心。

李煜这样的天子文人不仅身份特殊，时空也特殊。时间轴上，华夏阅尽了人间天堂的生发和毁灭，还有什么比大唐兴衰更有震撼力呢？还有什么大唐没有见到的东西呢？天子文人还要创造什么奇迹？从空间上，南国特质已经氤氲风成，这是一种不同于中原齐鲁的一股新风，天子文人要去向哪里？这个时空转换，没有哲人指出，只有自己用破碎的心一次次去体验和体会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朝是军人创建的，是文人维护的。仿佛就没有闻见边疆狼烟，仿佛就真正看到内圣外王的实践，仿佛就要看到以文化天下的瑰丽景观。可是文人书生的理想从来就经不住现实残酷的烤灼。于是文人与流浪，文人与刀兵，文人与风月，一次次在悠久文化海洋里挣扎，无论辛酸还是张扬，文人的生命还是被赵宋折腾得够呛。这是一个最典型的儒家文化圈里文人的生存状，七位文人都用笔写尽人生起伏，他们可以隐，也可以显，可以居庙堂，可以游市井，忧国忧民，还思古释今，文人的生命就是时代给的，那就顺便拿去好了，天地之间一文人，就立于天地间吧。

康乾盛世就是一段争议不休的历史。那盛世不让人欢欣鼓舞，却让人揪心伤感，不让人自由自在，却让人枷锁缠身，感受不到文化的力量，却听到文人的辛酸哽咽。真的是盛世，疆域边界、人口细软多的不能怀疑，怀疑的是奴隶的人如何造就盛世。真的是盛世，书刊文字金石书画多的让人珍藏，让人珍藏的是缺乏活力的灵魂还能生发出的微弱火苗。于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必然就是这样动人心魄，引人思考，没有了曹雪芹，我们还能怎么看康乾盛世，还能看懂这个时代吗？

文化活力堙没后塑造的脸谱，在一次次战争厮杀中，一次次政治变局中被暴晒了，但塑造的灵魂却因此沉浸在历史的纹理中。这需要一大批的精灵来戳破他，重新回到正途。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已经揭破了丑陋的脸谱，紫禁城成为了博物馆，文取代了经，但人们内心深处何曾真正放下了故纸堆里的腐朽？于是如鲁迅这样的精灵跃出东方，察古观今，以笔为刀枪，戳向了腐朽的心脏，在战斗尚未结束时刻，民族魂却已缓缓倒下了，时代的激昂与遗憾都凝刻在他的音容之上。

这些文人中的大部分都曾为官，走仕途的心情还很持久，但都有良知和正气，讲修身，不干祸国殃民的事情。都有明确的政治理想，讲儒家道德，追求美政和清洁。都一定程度的压制了个人欲望，都在成就更高的理想。但是坚持理想却都丧失历史契机，都意气用事，快马扬鞭，缺乏战略眼光，都正人君子，缺乏战术韬晦，于是充满了历史的喜悦与悲伤。

也有几个不做官的，但希望官象个样子。中国就是一个官僚的海洋，应当像样子，那么李清照就不必有后来的伤痛，鲁迅就不会无话可说。

文人和文学承载的是民族的真历史。

 

（二）

悠悠五千年文明史，皇帝时代两千余年，起于秦终于清。有人说，中国始终是个文化大国。如果此说成立，那一大批文人是少不了的，他们与万乘之尊的皇帝是怎样的存在状态呢？

首先，自从专制皇帝出现，文人地位就下降了许多。从商周到战国，文人是神与人交通的桥梁，文人们没有学派之分，大多都是通士，以其地位和能力甚至可以代天做令，改变天子王侯的意见。但焚书坑儒以后，文人只是皇帝之下的一个术士，皇帝自己成为代天传言同志人间身兼二职的真龙，文人倒成为皇帝命意的执行者了。

第二，历史上法家思想受宠的时期都是肇事分子最黑暗的时期。法家起源于知识分子，战国时期的著名法家人物大多与儒家的教诲分不开，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法家却遵守愚民政策，认为没有知识分子的社会是最好的社会，于是一旦出头就拿知识分子开祭，皇帝乘机暗自调度，运筹帷幄，文人几千年不断的悲剧就成必然。

第三，皇帝与文人中，主导双方关系的关键一方是皇帝。历史上，真正的理解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皇帝不多，可能就汉文帝、唐太宗两位，他们知道运用的是知识分子的德、能、识，所以这两个帝王时期，二者的关系应当是古代社会理想的存在关系。另一类是专事弄权的皇帝，这一类居多数，他们想尽办法利用知识分子的软肋，比如意气用事，学问相轻，重名轻利等政治弱点，让一批批文人匍匐在肮脏的政治朝廷，文人的鲜血浸满了历代朝廷，也染红了一顶顶皇冠。还有一类皇帝就是那混世魔王的主，他们只管自己恣意妄为，那管社会洪水滔天，这一类皇帝，显示自己文气的时候，文人还可苟延残喘，显示自己武力的时候，一个个上谏的文人就人头落地了。

第四，皇帝与文人之间，人数上看，文人是绝对多数。浏览历代文人也有几种，事君以显名的是一类，事君以得禄的是一类，事君以为社稷的是一类，事君以就黎民的是一类，事君以展志向的是一类。因此，有以美文博皇帝赏识的，有以宏文述心中不平的，有以操行唤起皇帝思考的，有以生命捍卫自己理想的，有以隐士之心求全自己身心的，有以更高权术弄君弄臣的，……如果要全面耙疏两年文人行状一定是很困难的事。

第五，所以，中国文化除了皇权专制色彩意外却诞生了让我们永远刻骨铭心的人、文、事，特别是精神。司马迁认识到问题的关键，忍辱苟且中以130篇文章提醒人们关注历史的命运变数，陶渊明开创了文人与山水相处的意境，竹林七贤创设了以无限的放浪反诘世道与文人的背离，大唐文人滋润了文人与皇帝中间的主如果土、人民、每个生灵的内心等宏大地带，宋代文人却把文人、皇帝、社会、百姓、社稷又杂糅在一起进行浑厚的文化再创，元朝文人把自己的思考交给戏子演出来走向大众，明清文人用沉思的哲理或章回的微不足道的小说，阐发皇帝、文人、社稷之间的大悲，另一些人则走到民生里，抛弃了皇皇大道，在历史上抹下一道悲壮浓荫的色彩。晚清的文人开始了他们最不愿意的嬗变，要抛弃世代流传的长久以瑰丽多姿存在自己内心的中华文化，把西方的还根本弄不清的唯利是图的文化要强制装在自己的头脑中，并且要按照这样的文化指导自己的实践，于是在保皇和革命中挣扎了好久，这样痛苦的历程在古代世界几乎独一无二。中国的文人真的不容易。好在颜师古说容易的原意就是宽容的心态造就易的结果，这样解释还让人抹掉眼泪后能有一些笑容。

第六，文人最后选择抛弃皇帝，那么皇帝呢？明朝八股取士与严密的朝堂管制，知识分子已经是彻底的奴才了，清朝前期把大批知识分子通过文字狱变成罪犯了，没有万马齐喑，因为马都没有了，知识分子这一脉差一点断根了吧？也许，皇帝老早就已经先抛弃了知识分子。

最后，还是一声长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够不易了！许多人在与西方比较时，只比较他们的见识，可能忽略了中国文人艰难的处境，反而是今天人们要怎么做才无愧于今世？